擦亮一颗蒙尘的珍珠
老于行三,属鸡,生于1957年9月13日,大长山岛人。
回忆中的往事像晨雾一样滚卷而来,真相若隐若现。1978年深秋,我们相逢于辽宁大学校园。老于身高一米七七,偏瘦,一双亮眼,两道剑眉,平时少言寡语,一张嘴海蛎子味甚浓。他在班里属于小字辈,老于这个称呼不知是调侃还是另有典故已无从查考,反正人们都这么叫。 那时的老于在晨跑之后或课余期间常做一些不规范的蹲跳动作,不知是他的独创还是长海县高中的遗传,总之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老于有一项独门功夫无人企及,他对新中国初次授衔的将军们情有独钟,可以按授衔顺序背出所有人的名字,并对将军们的辉煌业绩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恕我眼拙,没能发现老于在学习、运动、社交方面有什么过人之处,也没发生浪漫故事被津津乐道。大学期间他是那么普通,我想二班和三班同学熟悉他的不会超过五人。毕业后即远赴北疆,远离大多数同学的视听,所以他不是淡出而是渐渐被我们遗忘,就像一颗小小的石头,深深地埋在泥土之中。
现在,我要擦亮一颗蒙尘的珍珠。
1982年7月,大连帮的八人中有七人分配到大连市区工作,唯有老于被分配到哈尔滨。也许发配的悲凉完全抵消了盛夏的酷热,或许远离故土和亲朋的孤独以及对于陌生且未知世界的迷茫与恐惧,又或许心中有鸿鹄之志于是胸中充盈着迎接挑战的豪迈,总之,那时老于的心境我们无从知晓。
当我们抛开对老于初赴北疆时心境的揣度,却发现对老于三十一年的奋斗史几乎一无所知。当然,你可以想象,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独闯冰城会遭遇什么样的困难、挫折和失败,你也可以体会他的孤独、伤感和喜怒哀乐,但唯独你猜不到他取得了怎样的成就和荣誉。
老于经历的故事我无暇查考。我只能从哈尔滨方面提供的履历表中搜寻他的行踪,在那个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思索和判断他的业绩。那一串变化着的职务与其说是挂在他胸前的勋章,倒不如说是在荒山野岭中为攀缘向上而开凿出来的石梯,也是搜寻他行踪和业绩的索引。然而,正当他年富力强继续奋力向上攀登时,2013年12月22日晚戛然而止。当挑战者号航天飞机上升到16600米的高空时,时间是1986年1月28日上午11时38分,那一刻太空突然变得无比绚烂。
让我们重回40年前的那个初秋。应该是某一天的早晨,哈尔滨市第一轻工业局办公室的职员们迎来了一位来自远方的新同事,热情友好地表示欢迎的同时,不免充满好奇和期望以及挑剔的目光,以口音标准自诩的哈尔滨人也许常常调笑和模仿他的海蛎子味,但任谁也无法预见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日后会成为哈尔滨工业经济领域的风云人物。显然,他必须从最低级的科员做起,朴实、勤劳和讷于言敏于行的风格逐渐博得了同事们的信任和几多赞许,若干年后他荣升为科长,又过了若干年晋升为处长。(请原谅此处无具体时间,哈尔滨人说无从查阅。)
20世纪90年代末期至2006年,老于历任哈尔滨市轻工业局副局长、轻工业总公司副总经理、轻工业资产经营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最后这个职务意味着整个哈尔滨市国有轻工业资本都在他的操控之中。搞工业经济的都知道,一个省会城市的公有制轻工系统包含数以千计的以中小型居多的企业,这些企业的产品与千家万户的生活需求紧密相关,在计划经济时期,承接国家计划安排,满足着本地居民对轻工业产品的需求。到了20世纪最后20年,改革开放的浪潮无情地冲击甚至摧毁了旧有的计划经济理论和思想格局、生产关系和组织方式,于是,人们彷徨,犹豫,观望,不知所措;学习,探索,尝试,失败,再学习再探索再尝试,直至成功。这期间,有多少企业破产?有多少职工下岗?如何实现转轨转制?如何安抚和安排下岗职工?如何创立品牌并形成强大的产业链和产业集群?如何引进外资和外国先进技术并淘汰落后产品和产能?如何拓展更广阔的国内国际市场空间?面对这一系列问题,我自认为无能为力,我是个书生,只能纸上谈兵。我们无法回放那段时光,难以还原老于都做了什么和怎么做的,我只能转引哈尔滨市工业资产经营有限公司对他的评价,借以满足我们对于老于这个哈尔滨轻工业领域改革开放操盘手的种种猜想:于明升同志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抢抓国家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机遇,坚定不移地领导和推进新一轮改革,出色完成阶段性国企改制和企业职工并轨工作,保持了轻工业经济持续稳定增长。
2006年,49岁的老于开始担任哈尔滨工业资产经营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和党委书记职务直到去世。这个资产经营有限公司是在轻工业资产经营有限公司和机械工业控股有限公司合并的基础上形成的,这意味着全部哈尔滨市工业公有经济资本都在老于的掌控之中。后来,他又兼任哈尔滨市工业投资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党委书记,兼任大连东宜木业有限公司董事长,兼任哈尔滨空调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这后三项职务表明,老于的工作重心已经由调整和优化工业资本存量结构转向为寻求新的经济增长点而进行新一轮的投资创业。关于这段工作,哈尔滨方面给出的评价是:认真落实科学发展观,工作思路和目标明确,思想解放,改革意识强,企业整体改革与经济结构调整效果明显。
关于做人和做官,对他的评价是:公道正派,班长表率,两袖清风,廉洁自律,深入基层,贴近职工群众,为人低调。
我无以评价,只有敬佩油然而生。他的精神永存。他在哈尔滨市工业经济发展史上的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终将留下永恒的印记。
毕业后,我和老于的亲密接触屈指可数。记得第一次是在1991年秋,我去哈尔滨某大学开会,会后他接我去他家小叙。他拿出两罐酸黄瓜作为下酒菜,他说这是他们局所属一家大集体企业的主打产品,他正在把它包装成哈尔滨特产并推向俄罗斯市场。他说他九年来尽管生活有些艰辛,但一家三口倒也其乐融融。他说他的工作和升迁不够顺畅,不过仍在预期和掌控之中。我说“面包会有的”,他说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临上火车前,他把几罐酸黄瓜塞给我作为礼物。
另一次是在2009年2月,徐知文从日本返乡,我们一行九人受老于之邀赴哈尔滨过冰雪节。老于把我们安排到哈尔滨市最富历史和盛名的马迭尔酒店,并设晚宴为我们接风洗尘。他把我们的行程和活动安排得井井有条,另派专人提供全程服务,临行前又设宴为我们饯行。此时的老于已今非昔比,一身深色西装十分得体,谈吐不凡,行事缜密,举手投足间彰显成功领导者风范。|
最后一次是在2013年12月24日,那是一个令我垂泪并终生难忘的日子。记得那是在同年11月中旬的某一天晚上,老于从上海打来电话,嗓音朗朗,余音缈缈,说他正在上海治病,问题不大,几天后便可返回哈尔滨,我说,等我放寒假去哈尔滨看你。12月22日晚上8点多,大哥于明家(老于长兄,我亦同样称呼)打来电话,“老黄,三弟明升刚才走了”。突然间太空崩裂,眼前一片火海,大脑瞬间空白。五秒钟后,我说,“大哥等我,明晚到”。第二天晚上,大哥买来笔墨,在宾馆的桌子上展开纸,我亲自挥毫写下一副挽联:远离故土另辟天地三十一年终成功,独闯冰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不悔。24日上午,最后一次见到老于本尊,他默默地躺在天地之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我靠在窗边,泪水默默地无休止地流淌,不仅模糊了我的视线,看不清眼前攒动的人头,也听不清来自市政府领导之口的凄美的悼词,脑海中只有老于大学时代的青涩形象。
别了,于明升。别了,我身边最敬佩的人。
2022年05月28日
黄继忠